璟砚

【宇雅】倒刺

友情以上恋人未满。





金熙雅的手指上长了一根倒刺。

一开始只是隐隐作痛,从指甲缝的一旁钻出影子。金熙雅用拇指按压,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倒刺乖巧地压进去。她用手轻轻去按,按到长了倒刺的地方微微泛起白色、按到她感到细微的疼痛。

但倒刺仍在生长着,钻出缝隙、缓慢而执着地长出来,最终从指甲的一端翘起、从肉里钻出,成为了她手指上不应存在的一部分。

你不要把它拔掉,会疼的。家庭医生来给金熙雅体检,毕恭毕敬地进门,拿出仪器为金理事长记录心跳——最近工作太忙了吧?你的心跳太快了。

金熙雅摇头,她刚刚坐上这个位置,光是弄清天下集团的全部子公司业务都要好一阵子,又怎么敢唐突停下,仅仅为了休息。

医生不让拔掉倒刺,但金熙雅却觉得疼痛难忍。所以她像幼童一样舔舐伤口,把长了倒刺的手指含进嘴里、用唾沫润湿。金理事长用牙齿浅浅地咬着那根倒刺,只是她轻轻用力,便又感到一阵十指连心的痛苦。

为什么不让拔掉呢,这不是会更疼吗?金熙雅想不明白。她下午要去开两个会,开会时敲击键盘也让她觉得疼痛。倒刺在指甲缝里顽固地生长着,亘在指肉与指甲之间,一打字就会碰到。金熙雅疼得皱眉,应激般的嘶气出声,把手指攥成拳头。

分公司的老板惯会察言观色,忙不迭地问她,金理事长,这份合同有什么问题吗?他把文件袋又望金熙雅的眼前递了递,热情的、恳切的,金理事长,如果没有问题的话,我过后就把具体内容发给朴室长了?

金熙雅对那份合同早已烂熟于心,所以她说,可以,你发吧。


会议结束的时候金熙雅靠在椅子上,她依然攥着拳头,长了倒刺的手指旁已经变得肿胀疼痛。她应该去找一份创可贴来,金熙雅想,这样至少打字的时候不会碰到伤口。

金熙雅把手机打开,这一次的新闻推送是她自己。她现在会经常出现在新闻上,“天下集团的希望——金熙雅理事长”、“金理事长的成功之路”、“金熙雅理事长的卓越眼光”……新闻标题太多,她总是记不清楚,但唯一可以确定的事,在新闻上她的身份不再是韩国大学计算机系优秀学生,也不是什么互联网创业大赛的金奖得主,而是金熙雅理事长——前任理事长的长女,优秀的管理者,金熙雅。

然而这一次的新闻标题似乎有所不同,金熙雅读到一半便蓦然愣住:“又一场政商勾结?检察官金熙宇……”

她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,把新闻点开,逐字逐句地阅读。其实点开后才发现没有什么大不了,仅仅是前几天晚上她同金熙宇聚餐,吃饭时被跟拍的记者拍到。那一晚餐厅里的人还有李敏秀、金圭丽。但新闻稿很巧妙地越过旁人,暧昧地把她同金熙宇放在镜头中央,仿佛是一场秘密的私人聚会。

金熙雅给朴室长打电话。一个小时,金熙雅说,让法务部准备好起诉的文件,如果他们不撤掉新闻的话。

朴室长欲言又止,小姐,这只是一场聚会,也没有什么大不了……

金熙雅打断他,她的声音很冷静,在电话里带着一点失真的质感:需要,为什么不需要?天下集团不能在和政治扯上关系,金熙宇难道不算政治吗?

当然,金熙宇当然要算政治内的一分子,在大学同学的身份外他也是首尔中央地检的人。检察官金熙宇,未来最年轻的检察总长,金熙雅同他的联系早应该断在当上理事长的那一天……大家都彼此答应过,政治不要再同集团有所牵扯、从此尘归尘,土归土。金熙雅不要做第二个父亲,而金熙宇也不应该做第二个曹太锡。

她放下电话,又重新去看那条新闻。其实是很漂亮的,在网站的新闻里金熙宇偏头看着她,狭长的眼尾上翘,藏而不露。金熙雅歪着头欣赏,她知道金熙宇的眼睛很漂亮,是含桃花的一双眼,无论看谁都是含情脉脉。

她手上的倒刺又开始隐隐作痛,指甲附近已经变得滚烫红热。金熙雅又一次把手指含进嘴里,用舌头无意识地去舔那根倒刺,又用牙齿咬住,微微向外拽。

手机又响起来,金熙雅用空闲的那只手接起来,含糊不清地说,您好,我是金熙雅理事长,请问有什么事情?

电话那端是沉默的,金熙雅皱起好看的眉毛,没有预约的电话打来却不吭声,她强忍着不耐烦又重复了一遍:您好,我是金熙雅理事长,请问您有什么事情?

电话里说,我们见一面吧,熙雅,我是金熙宇。


金熙雅的牙齿突然用力,倒刺被咬断了一半,钻心般的疼痛传来,她痛得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。

金熙宇关切地问她,怎么了,熙雅,有什么问题吗?

金熙雅说,没有,没有问题。

她定下心神,深吸了一口气,故作轻松:熙宇,给我打电话干什么呀,发生什么事了?金熙宇沉默,他们两个彼此心知肚明,但却谁也不肯先开口。半晌,金熙宇首先道歉,对不起,熙雅,我在找朋友帮忙撤下那条新闻,应该不会对你造成困扰……

金熙雅打断他,没有困扰,怎么会有困扰,我已经让法务部准备文件起诉了,本就是不实的消息,不是吗。


电话里她听到金熙宇叹气,说:熙雅呀。

金熙雅笑起来,她捧着电话,像留学时抽空和服兵役中的金熙宇同学聊天,语气轻松,熙宇,我们不是约定过吗,政治不要再和集团扯上关系,所以我们以后……

她顿了顿,长了倒刺的地方被咬断,几滴鲜血从指甲缝里渗出来,又被她尽数咽下。我们以后……她说,还是减少见面吧。

金熙宇,金熙宇。金熙雅深呼了一口气,想,你那样聪明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犯傻,难道你要做第二个曹太锡吗?你问心无愧又当如何,我坦坦荡荡又能怎样。年少时的理想主义总是要给现实让步,哪怕不肯后退,也总要考虑世人的眼光。

金熙雅咬着手指,长了倒刺的地方太疼了,疼得她注意力都开始分散。这种疼痛让她想起大一时长得那颗智齿,从牙床里钻出来,痛得她食不下咽。她打电话给打零工的餐馆请假、给做义工的老奶奶做提前预告,对不起啊,我长智齿了,今天晚上要去医院拔掉。

餐馆老板很爽快,还提醒她如果太疼就吃止疼药。金熙雅苦着脸从韩国大学里走出去,脸肿成包子。她带着口罩,迎面撞见刚从图书馆回来的金熙宇,金熙宇说,熙雅,你怎么了?

李敏秀前辈眼光老道,一眼就看出这是智齿惹的祸。于是故作绅士地冲她弯腰行礼:熙雅同学,我觉得你需要一个曾就读过医学院的人为你指引治愈之路……怎么样,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医院?

金熙雅疼得话都说不出来,她胡乱点头,又上前挽住金熙宇的胳膊,推着他们往附属医院的方向走。夏季炎炎,金熙宇的手里拿了一杯放了冰块的速溶美式,金熙雅指着那杯咖啡,又指了指自己肿起来的脸颊。

金熙宇说,你要冰块吗?金熙雅疯狂点头,抢过咖啡从里面捞出冰块含进嘴里。疼痛终于被冰块缓解,她长舒一口气,捧着咖啡,含糊不清地说:谢谢你啊,熙宇。

金熙雅说,我才知道原来长智齿这么疼……熙宇,你有没有长过智齿?

金熙宇有点尴尬地沉默一瞬,说,现在没有,不过再过几年可能就会长了。

金熙雅奇怪,但她自动把这句话理解成人都是要长智齿的,或早或晚。就像人总要长大,在某一天醒来的时候,发现可以庇护自己的人不在了、发现必须要承担起某种责任,于是这样,人就不由自主地长大了。


到了医院,李敏秀帮她挂号,金熙宇陪她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等待医生降临。咖啡里的冰块已经被她都吃完了,金熙雅苦着脸,说,还想要冰块。

金熙宇劝她,不要吃太多冰块,对肠胃不好……过了一会儿又说,我看那边有自动贩售机,我再去帮你打一杯咖啡?

金熙雅没有回答他,而是双眼出神地望着医院的白色墙壁,张口喃喃,怎么长智齿这么疼啊,我宁可去写一天的程序,都不想长一颗智齿。

金熙宇笑起来,疼是因为要长大了,我们熙雅终于从小孩变成大人了。

原来智齿才是成长的分界线,金熙雅用舌头舔着那颗多出来的牙齿,吞咽时感觉到一股血腥气。她垂头丧气,说:呀,金熙宇,你少骗我了……长大哪有这么疼。


金熙雅咬着手指,又一次感受到熟悉的血腥气。其实只有几滴鲜血而已,但为何会这么疼呢?电话里金熙宇终于开口,说,熙雅,对不起。

金熙雅笑着低头,怎么道歉了呀?这不是谁的错误,我们还是朋友,不是吗?

金熙宇在电话那端慢慢笑了笑,金熙雅突然有点拿不准这个笑里蕴含的意思了。她从大学刚遇见他的时候就无法看透这个人。金熙宇,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布局十年只为了清除干净腐烂的地方?为什么金熙宇总是能提前所有人预料到世事的发展?金熙宇太聪明,总像一团迷雾。李敏秀能看清他吗?还是也要被他设局在内?

所以金熙雅深吸了一口气,说:熙宇,你还记得我当年跟你讲的话吗?

僧侣断发是因为要看破红尘,金熙雅说,我现在已经断发了。



朴室长送来创可贴,金熙雅坐在车上把创可贴包好。朴室长说,小姐,您今天下午五点和赵理事长约好了吃饭,我们要不要现在就过去。

金熙雅说,不要太着急,迟到有的时候也是美德。

朴室长从后视镜里望着她,很清浅地笑了一下:小姐,感觉你变了很多。


金熙雅说,有吗?朴室长没回答她,继续开车。但过了一会儿又说:小姐,我觉得金熙宇检察官……

朴室长,金熙雅打断他,我现在已经不是金熙雅同学了。

做同学的时候她可以去餐馆打工、给老奶奶做志愿者,和服兵役的金熙宇在空闲时间隔着大洋打电话。金理事长也想重新回到大学生活,但她已经长大了,懂得人言可畏,懂得一切来之不易。一颗智齿没有让金熙雅长大,但是天下集团可以、曹太锡可以。僧侣出世就要断发以舍牵绊,金熙雅要长大就要抛下一些过往,可能是家人、可能是朋友,也可能……可能是金熙宇。

金熙宇对她来说是红尘吗?好像也不能这样讲,论喜欢确实有一点,但也并不足够。她对金熙宇来说可能也同样如此。谁知道她是不是金熙宇设局里的一环。她和金熙宇不止名字相像,性格有时也很相似。

金熙宇是设了局就一定要达成的人,但她金熙雅也不差。大学时要出国念书,父亲说,要怎么挽留你呢?那个叫金熙宇的同学可以吗,你好像对他有点感觉。

她笑起来,是有一点,他很聪明,长得也很好看,虽然我有点看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。

父亲故作姿态,哦……看来是真的很喜欢。那要不要不出去了,留在韩国陪爸爸?也陪陪金熙宇?

宽敞的理事长办公室里,她和父亲一同笑起来。金熙雅说:怎么可能,也没有那么喜欢。


被创可贴包扎的部位仍有疼痛,也许伤口要化脓了,金熙雅突然觉得有点慌乱。应该去找指甲剪了,金熙雅想,其实早就应该剪掉,剪掉会不会更舒服一点?

她回到家里翻箱倒柜,却从房间的一角找到一只小熊。她从地毯上站起来,抱着那只熊,小熊的触感柔软,却落满灰尘。看来保姆阿姨并没有对这只熊过多照顾。金熙雅搂着它,在洒下的满屋阳光中突然变得安静。

金熙宇送给她的小熊,在决定断发的那一晚金熙宇买来给她。那时候他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也不明白为何金熙雅要来找他。但他送了一只小熊,告诉金熙雅,以后小熊就是普通人金熙雅,如果难过了,就都告诉它。

金熙宇说,别担心,我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。


金熙雅坐下,把小熊慢慢地摆在沙发上,她摘掉创可贴,用受伤的那只手去抚摸小熊软绒绒的头顶,小熊啊,小熊。

金熙雅说,我长了一根倒刺。

她把指甲剪放在倒刺的根部,很轻松地按下去,把它从根部彻底剪断。这要比拔掉一颗智齿容易多了,也要比坐上集团理事长的位置来得轻巧多了。但她仍然感到一种疼痛与苦涩,她的心是一块吸水的海绵,现在被彻底浸透在了苦水当中。

原来金熙宇对她来说那么轻,轻到他只是长在她手指上不该存在的一根倒刺,剪掉就可以得到自由。但他对她来说也那么重,重到她感到一种不由自主的疼痛,哪怕连呼吸也不畅快。

金熙雅摸着那只小熊的头顶,定定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个地方。她的卧室温馨、明亮。她瘫坐在沙发上开口,声音干涩,仿佛在同谁做一场迟来的告别:但是我把它剪掉了。



……在它变得更痛苦之前。

评论(2)

热度(26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